<>b编者按:《海滩》是一部国际畅销书,曾由20世纪福克斯公司改编成电影,著名影星迪普卡里奥·莱昂纳多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书中主人公理查德在开始旅行时,首站到达了曼谷,但在他投宿的第一天晚上,隔壁一位神秘旅客竟然割腕自杀,给理查德留下一张“海滩”地图。
“海滩”在泰国对年轻的旅游者来说是一个传说:一个天堂岛国,在那能过着与世隔绝的幸福生活。为此理查德决定前去探险,但最终却发现海滩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天堂的到来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该书将由译林出版社推出中文版。
引子
越南,我一直深爱你。所有的白天,所有的黑夜,我一直深爱你。
“德尔塔一九,我是阿尔法巡逻队。我们在705号高地东北,正在发起进攻,重复一遍,正在发起进攻。妈的立刻需要双倍的空中火力支援。你们能保证吗?”
报话机没反应。
“重复一遍,我是阿尔法巡逻队,我们正在发起进攻,立刻需要双倍的火力支援。你们能保证吗?我们正在进攻。请保证火力支援。我们要……进来了,进来了!”
轰!
“……医疗队!”
酸雨纷纷落在湄公河三角洲上,在来福枪管上吸大麻,驾驶一架喇叭里正大声播放歌剧的直升机,追踪弹和水稻田的场景,清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凝固汽油的味道。
久违了。
诚然,就算穿过死亡峡谷,任何邪恶我都将无所畏惧,因为我叫理查德。我出生在一九七四年。
我第一次听说海滩是在曼谷,是在欢乐街上。欢乐街是背包族的天下。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改造成家庭旅馆,那里有带空调的长途电话亭,有播放时兴好莱坞录像带的小餐馆,而且走不到十步路,就会经过一个贩卖黄带的小摊。这条街的主要用途是给那些即将离开或刚进入泰国的人当中转站,是东方和西方之间的一个落脚点。
我在黄昏时分到达曼谷,到欢乐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出租司机使着眼色示意我街的一头有个警察局,我就让他在另一头放我下车。我不想犯法,却想谢谢他那一番不拿我当外人的好意。待在哪一头关系不大,因为警察显然没在值勤。刚下出租车就闻到一股大麻的气味,而摇摇晃晃走过我面前的半数观光客都是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
他把我留在一家家庭旅馆临街的露天餐饮区内。正当我打量这家旅馆,对顾客们察言观色,想搞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时,坐在离我最近的一张餐桌旁的一位瘦子挨近我,碰碰我胳膊。我瞟了他一眼。他是,我心里想,那些在印度和泰国一带游荡的吸食海洛因的嬉皮士一员。他多半是十年前来的亚洲,还把一次心血来潮的体验变成了吸毒上瘾。他皮肤已显苍老,但我宁可认为他只有三十几岁。他端详我的样子,使我有种剥光了衣服被人打分的感觉。
“怎么啦?”我警惕地问。
他一脸吃惊的样子,两手一摊,旋又把食指和大拇指圈成一个圆,做了个OK的手势,向这家旅馆里边一指。
“这地方还不赖?”
他点点头。
我又瞄了一眼围在餐桌边上的人们。他们多数是青年人,面貌和善,有的看电视,有的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地聊得正起劲的样子。
“好哇,”我对他微微一笑,不当他是瘾君子,就当他是个好心肠的哑巴,“那我就住下吧。”
他也回给我一笑,转身又去对着电视屏。
一刻钟以后,我在一间只比双人床略大一点的房间里安顿下来。说得这么肯定,是因为房间里摆着一张双人床,床铺四周的空当只够放一只脚。我的背包塞进去大小正好。
房间有一面是混凝土的墙壁——也就是整幢建筑物的外墙。此外都是福米加塑料隔板,板面光溜溜的。稍微一碰隔板就抖起来。我有种感觉,假使我靠到一块隔板上,隔板就会翻倒,说不定还会撞在另一堵隔板上,所有相邻房间的隔板就会跟多米诺骨牌似的,一块接着一块地倒下去。隔板离天花板还差一截,空处用狭长条的防蚊金属网蒙着。这条金属网几乎就能造成一种幻觉,仿佛此地确是一处与世隔绝的私密空间——等我仰面倒在床上,幻觉马上消失了。我人刚一躺稳,不再乱动,就听见蟑螂在其他房间奔来窜去的响声。
我头后面的那间房住了一对十八九岁的法国小恋人——一个身材苗条的小美女带着个同她年貌相当的英俊小伙子。我刚刚进屋时,他们恰好从房里走出来,我们在过道里狭路相逢,互相点点头。脚那一头的房间此刻也没有人。望一眼金属网就知道电灯已关掉,反正,要是有人在,我会听见呼吸声的。这是过道尽头的一间房,我暗想,它临街,还有一扇窗户。
我房间天花板上安着一架吊扇,正开足马力,将一股股风使劲往下吹。有一会儿工夫,我无所事事,就躺在那里,怔怔望着吊扇出神。吊扇不住旋转着,四周逐渐静下去,这股暑热和微风交织的气流让我昏昏欲睡。这对我蛮合适。从西方来到东方,会得上顶厉害的时差病,头一晚就养成良好的睡眠习惯,对我很有益。
我关上灯。一线亮光从走道射进来,还看得见吊扇。不一会儿,我就沉入了梦乡。
有一两次,我意识到楼道里有人,我觉得好像听到那对法国小情侣来过,随后又走了。但是,那种声音一直没把我完全吵醒,我总是能把先前的那个梦再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听见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它们挺特别,显得格外阴森可怖,再想打盹是不可能了。脚步声缺乏节奏和重量,趔趄着从地板上拖过去。
在他摇动挂锁时,一连串英国佬说的脏话飘进我房里。接着传过来一声响亮的叹息,门锁咔哒一响,他房里的灯随即一亮。防蚊金属网在我房间的天花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眉头一皱,瞥一眼手表。此刻是凌晨两点——英国刚刚是下午时间。我吃不准是否要继续睡。
那家伙往床上一倒,横在我们中间的那堵板壁簌簌抖起来。他咳了一阵子,随后,我听见卷大麻发出的响声。一缕蓝色的烟雾在亮光之中浮动,透过金属网涌进我房里。
他不时叹一口气,始终一言不发。我差点又睡迷乎过去。
“海滩。”一个声音在说,我睁开眼睛。
“该死的海滩。我们都棒得跟……”
声音让一阵咳嗽打断了。
“跟死过去一样。”
我一下子醒了,起身站到床铺上。
“螃蟹在珊瑚礁里爬,蓝蓝的海水,我的海滩。老天,把我折腾得够呛。”那家伙又接着说。
他有种口音,可我睡得迷迷乎乎,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海滩。”他又说,大声念出这两个字。
一种苏格兰口音。海滩。
墙上发出一阵刮擦的响动。一时间,我觉得他或许会推翻隔板,我仿佛看见自己被挤夹在福米加隔板和床铺中间的情景。然后,他的头在金属网后面出现了,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面对着我。
“喂。”他对我说。
我没有动。我相信我屋子里面他看不清。
“喂。我知道你在听。就在那儿。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去戳金属网。金属网和福米加隔板接合的地方弹开了。一只巴掌竟伸到我屋子里。
“接着。”
一点忽明忽暗的红光在黑暗中滑出一道弧线,落在我的床上,溅起一丁点火星。是他抽过的那个大麻烟头。我忙把它捡起来,以免床单起火。
“好啦,”那男人说,轻轻笑了一声,“这下我可逮到你了。我看到你拿烟了。”
我忽觉大事不妙。我一直在想——要是我当真睡着了会出什么事?床单很可能起火。我很可能给烧死。恐惧化成一腔怒火,可我还是憋住了。这个人动不动就捣出乱子来,不值得为这种人生气。我还能看见他的脑袋,那个脑袋背着光,躲在阴影里。
我夹住那支烟问:
“这玩意儿你还想要回去?”
“你听着呐?”他避而不答,“听见我说海滩吗?”
“……你嗓门真大啊。”
“告诉我你都听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
“……没有?”
他停了一会儿,随后脸贴到金属网上说:
“你骗人。”
“不。我已经睡着了。你却把我给吵醒了……在你扔给我烟头时。”
“你在听。”他哑着嗓子说。
“信不信由你。”
“我不信。”
“噢……我才不在乎呢……瞧。”我站到床上,这样我俩的头就处在相同的高度上,然后,把烟头塞到他戳的洞里还给他。“想要就拿去。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我伸胳膊时,他又凑近我,人从阴影里显现出来。他的脸扁扁的,俨然是一张拳击手的脸,鼻于给人揍得破了相,和上半个脑袋相比,下巴颏儿实在显得太大了。若不是有同它连着的身体,这么大的脑袋会很骇人。下巴颏儿一下子缩成一条细脖子,真不敢相信,它能托住整个头部的重量。一件T恤松松地挂在他瘦骨嶙峋的肩架上。
我目光越过他,看到他身后房间里。如我所料,确实有一扇窗,只是被他用撕下的几页报纸蒙住了。此外,空无一物。
他伸手摸到豁口的地方,从我指间抽走烟头。
“好了,”我说,觉得自制力有所恢复,“现在,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不。”他语气很坚决。
“……不?”
“不。”
“干吗不?你想……你还想怎么着?”
“唔,”他咧嘴笑了,“这正是我……”又把脸凑近金属网,“……不让你一个人待着的原因。”
但好像话音刚落,他就改变了主意。他一低身,从我视野里消失,呆在下面我看不到的地方。我又站了一会儿,尽管摸不着头脑,可还是想保持住尊严——就好像倒下的不是我,而是他。随后,我听见他又点上火。我感到这动作等于说此事就此了结,遂又回床上躺下。
甚至在他熄灯以后,在过去了二十几分钟以后,我还是无法入眠。我太兴奋了,有那么多事在我脑子里盘旋。海滩什么的;我感到困乏无力,因受了刺激而显得神经过敏。也许静上一小时,我就能彻底放松,可是,这男人才关了灯,那对法国小情人便回到他们房里,开始亲热。
既听到他们的喘息声,又感觉到他们睡床的振动,就不可能不去想像他们。楼道里那匆匆一瞥,把女孩那张脸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了。那是一张精致的脸蛋,皮肤黝黑,头发乌亮,褐色眼眸,丰厚双唇。
他们俩刚一结束,我就有种强烈的冲动,很想抽一支烟——身临其境,也许吧——可还是忍住了。我知道,要是我抽的话,他们会听到我摸索烟盒壳点火的声音。而他们做爱的幻景也就会消失。
我躺着不动,竭力按捺。好像我真能忍多久似的。
欢乐街早早苏醒了。五点钟,汽车那暗哑的喇叭,在外面街上奏响了序曲,泰国版的《黎明序曲》。随后地板底下的水管传出响声,那是旅馆工作人员在淋浴。听得出他们是在交谈,那种泰国人的哀戚腔调,盖过了哗哗泼溅的水声。
我躺在床上,谛听着早晨的喧闹,昨夜的紧张情绪已显得虚无缥缈。虽说我听不懂员工们说些什么,他们叽里咕嘻的语声和不时迸发的哄笑,说明一切正常:他们重复每天的例行公事,他们的思维超不出日常的狭隘范围。我猜想,他们大概是在讨论今天派谁去集市为厨房购物,或该打发谁去打扫过道。
五点半左右,有几扇卧室的房门嗒的一声打开了,那班赶早的旅客已经出发,而那些热衷社交晚会的人士却才从巴通回来。楼道另一头,两名德国少女呱嗒呱嗒从木头扶梯上走下来,显然,她们脚上穿的是木屐。我意识到,好不容易才享受到的片刻安宁觉已经结束了,我就决定抽上一支烟,几小时前,我还不让自己这么享受呢。
清晨那支烟是一帖兴奋剂。我定睛瞧着天花板,一只当烟缸用的空火柴盒平放在我肚子上,我对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吞云吐雾,每喷一口烟,兴致就高起来一点。没过多久,我就开始斟酌吃什么好。我出了房间,来到底楼,想知道餐饮区是否也有早餐供应。
已有好几名客人在桌旁坐定了,正没精打采地喝黑咖啡。其中之一,还坐在昨晚那个位子上的,是那个乐于助人的吸食海洛因的哑巴,他那副空洞的眼神,让我意识到他在那儿整整坐了一夜。我落座时冲他友好地一笑,他侧侧头以示回答。
于是我研究起菜谱来。那是一张曾经雪白雪白的A4纸,印有详尽的菜肴目录,我觉得,要我从中挑选根本不可能。旋即,一股诱人的香气引开我的注意力。一名厨房小伙计端着一盘水果煎饼走过来。他把点心分送到那帮美国人面前,打断了他们无关痛痒的争论,他们在争去清迈的火车几时发车。
他们中的一个发觉我在垂涎他们的食物,就指指自己的盘子。
“香蕉煎饼,”他对我说,“不过是老一套。”
我点点头。“闻上去挺香。”
“吃起来就更美了。你是英国人吧?”
“唔……”
“来这儿很久了吗?”
“昨天下午到的。那你呢?”
“有一个礼拜了。”说着,他叉起一块煎饼送进嘴里,眼睛却瞟到别处去了。我心想,这是暗示他不想和我继续谈下去。
厨房那名小伙计来到我饭桌前站住,他那对老是睡不醒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瞧着我。
“给我来个香蕉煎饼。”我告诉他,不得不当机立断。
“你乡(想)要个象角(香蕉)煎饼?”
“对啊。”
“你乡(想)要哪种饮料?”
“嗯,一杯可乐。不,一杯雪碧。”
“你乡(想)要个象角(香蕉)煎饼,一杯雪笔(雪碧)。”
“是的。”
他消消停停踱回厨房,一种暖融融的幸福感流遍我的全身。明媚的阳光照在户外街道上。一个男子在人行道上整理摊位,把盗版录像带列成一排排放好。他旁边是个卖菠萝的小姑娘,她在把凹凸不平的菠萝削成光洁的螺旋形。她背后也是个小姑娘,年龄甚至比她还要小,在用一块抹布赶苍蝇。
我点上今天第二支烟,不是真的想抽,只是觉得这么做挺舒坦。
那个法国姑娘出现了,没和男朋友一起,脚上也没有穿鞋。她的两条腿是棕色的,纤细而修长,裙子很短。她走进餐馆,步履轻盈。大家都盯着她看。那个吸海洛因的哑巴,那帮美国人,那名泰国小伙计。她款摆纤腰,在一张张饭桌间穿梭而行的倩姿,还有她手腕上戴的那副银手镯,全被我们看在眼里了。她扫视餐厅的时候,大家纷纷移开目光,她掉头朝街上走去的时候,大家又都朝她望过去。
早饭后,我打算去曼谷走一走,起码要逛逛欢乐街一带的那几条街,我结过账,想回房多取一点现金来,心里盘算着,也许我该叫一辆出租车。
有个老婆子正站在楼梯口上,用一柄拖把擦窗户。水先是浇到窗玻璃上,随即滴滴答答流到地板上。她浑身湿漉漉的,拖把在窗上拖来拖去的时候,险些碰到天花板上悬着的一只毫无遮拦的灯泡。
“对不起。”我对她说,尽量不去碰地上那一滩足以致命的积水。她掉过头来。“灯沾了水很危险的。”
“是啊。”她回答我,露出一口又黑又黄的芥末色蛀牙:嘴巴里好像含着满口黄蜂。她不慌不忙地用拖把头擦灯泡。水哧的一声在灯泡上沸腾,一缕水蒸汽飘到天花板上。
我不寒而栗。“当心!……会把你电死的。”
“热的。”
“对,可是……”我张口结舌,意识到自己这是在跟一个毫无语言天赋的人说话,可还是打算试一试。
我环顾一下四周。楼道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啊,瞧呀。”
在用假想中的拖把戳灯泡以前,我简单比划了一个自上而下的擦玻璃动作。接着,我又学了一个浑身抽搐触电而死的样子。
她把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搭到我肩上,不让我继续抖。
“嘿,小伙子,”她慢悠悠地发话了,声音尖尖的,一点也不悦耳,“是冷的。”
我眉毛一扬,拿不准是否听清了她的话。
“冷的,”她又加上一句,“别担心。”
“那好。”我对她说,想尽量对这个会操一口嬉皮士切口的泰国老太太保持一点风度。明摆着,她在欢乐街干活时间挺长。我像是受了责备,拔腿朝楼道尽头我的房间走。
“嘿,”她在我身后嚷道,“有你一封心(信),小伙子。”
我停下脚步。“一封什么?”
“心(信)。”
“……信吗?”
“心(信)!在你房门上。”
我颔首致谢,心里纳闷她怎么知道我住哪间房,并继续朝楼道尽头走去。一点不假,我房门上确实用胶带贴着一只信封。上面用歪歪扭扭的连体字写着“里面有张地图”。我还在为老婆子古怪的用词而吃惊,也就没怎么注意手里捏着的信。
老婆子在楼道另一头望着我,身子靠在拖把上。我扬了扬手中的信封。“拿到了。谢谢你。你知道是谁给我的吗?”
她眉头紧锁,没明白我的问题。
“谁把它放在这里的,你有没有看见?”
我又比划一下,可她摇摇头。
“哪,反正,还得要谢谢你。”
“没关系。”她说着又去擦窗。
过了一会儿,我在床铺上坐下,天花板上那架吊扇吹下来一阵阵凉风,轻拂我的后颈,那张地图就捏在我手里。我身旁的信封给风刮得沙沙作响。外边,老婆子带着拖把咣当咣当地上楼,疾步爬上另一层楼去干活。
那张地图颜色很鲜艳。小岛轮廓是用绿圆珠笔描上去的,海中荡漾的微波是用蓝铅笔画的。一只圆罗盘位于右首顶部一角,被仔细分割成十六个方位点,每个方位点上都有一个箭头,标着相应的方位。地图顶部用粗头红色记号笔写着“泰国湾”三个字。小岛的名称是用一支细头红墨水钢笔写的。
画得这么仔细,我不由微微一笑。这让我联想起地理作业和透明的描图纸。一段有关我老师边发作业本边说俏皮话的回忆。
“到底谁寄来的?”我嘀咕着,再查一遍信封,想看看里面是否夹着附言字条。里头是空的。
后来,在一簇小群岛中央,我发现有一个岛标着黑色的记号。一个X记号。我凑近去看,用小字写在它下面的正是“海滩”二字。
我不清楚想对他说什么。我有点好奇,只想知道这个海滩和他有什么关系。我还感到挺恼火,这家伙像是要把我的假期弄得一团糟,夜半时分,他隔着防蚊网冲我哑着喉咙说话,想以此逼得我发疯,还留了张莫名其妙的地图,让我按图索骥。
他的房门没锁,挂锁已经丢失。敲门前,我先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我刚一敲,门却自动开了。
尽管窗户让几页报纸给挡往了,依然有充足的光线透进来,我能看清楚屋子里面。那男人躺在床上,眼睛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我想他已经割脉自杀了。要不就是抹了脖子。昏暗中,到处都是血,很难看清伤口在什么位置。可我知道是他自己动的手:他手里捏着一把刀。
我一动不动站着,盯着这具尸体看了好一阵,然后,我跑到外面向人求救。
那个警官出了一身汗,不是热出来的。警察局里空调开得很足,像呆在冰库一样。多半是因为他讲英语太吃力。每逢读到一个难词,一个复杂句子,他的眉间就会露出许多皱纹来。接着,他棕色皮肤上会渗出蛋白石般的细密汗珠。
“但鸭子辛(先)生不是你碰(朋)友。”他说。
我摇摇头。“昨晚以前我从没见过他。听我说。所谓鸭子,不是他的真名。是一个绰号。”
“错(绰)号?”那位警官问。
“不是个真名。”我指着他记事本里那个记名字的地方,“疯鸭达菲是动画片里的一个角色。”
“通化(动画)片?”
“是的。”
“鸭子辛(先)生是通化(动画)?”
“就好比巴格·本内啦。呃……米老鼠啦。”
“喔,”那警官说,“就是说,他给旅馆的是假名。”
“不错。”
警官用袖管擦了擦脸。汗水溅在他的记事本上,把字迹弄模糊了。他双眉紧锁,又渗出涔涔汗水,代替刚才擦掉的那些。
“现在我腰(要)问问你有关犯罪现场的情况。”
“好吧。”
“你今(进)鸭子辛(先)生房间干什么?”
从欢乐街到警察局的一路上我就想好了答案。
“昨晚他一直不让我睡觉,我想警告他别再这样了。”
“喔。作玩(昨晚)鸭子辛(先)生挺吵的。”
“对。”
“那你在屋里发现什么没有?”
“没有。我发现他已经死了,就去向旅馆经理报告。”
“鸭子辛(先)生已经死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只是猜测他已经死了。有很多血。”
警官庄重地点点头,人靠到椅子上。
“我想作玩(昨晚)那么吵你很生气,对吧?”
“没错。”
“对鸭子辛(先)生有多生气?”
我摊开双手。“整个早晨我一直在饭店用早餐。从六点到九点。很多人都看见我在那里。”
“也许他死在六点前。”
我耸耸肩。我根本不担心。一个清晰的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幽暗的光线从遮着报纸的窗户射进屋内,射在鸭子先生身上的是最强的一束光。血还湿着呐。
警官叹一口气。“好吧,”他说,“你再给我讲讲作玩(昨晚)上的情况。”
我干吗不提那张地图呢?因为,我不想和某个外国警察局的调查案扯上什么关系,不想毁了我的假期。我也不在乎那家伙是死是活。我这么看,唔,泰国是一个泛滥着毒品、爱滋病以及少许危险的东方国家,要是达菲鸭太投入了,那是他自己的事。
我觉得警方对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也不太重视。他们又审了我三十分钟(“你吃象角(香蕉)煎饼时谁看见了?”),就把我给放了,吩咐我二十四小时内不得离开欢乐街。
那个法国妞的男友站在警察局外的台阶上,把脸迎向太阳。显然,他也是被带来受审的。我走下台阶时,他扭过头来,瞟了我一眼,大概以为是他女朋友来了,随后又别过头去。
通常,我会把这当作不愿和人搭讪的信号。我经常独自一人旅行,有时候,我真恨不得能有个什么人陪我说说话,好排遣寂寞。这让我对肢体语言很敏感,那是因为,即便觉得有点无聊,我还是不想把自己推销给某个对我不感兴趣的人。不过这一回,我忽略了信号的事。尽管我不想和警方扯上什么关系,这起自杀案却给这一天开了个很不寻常的头,我急于想和什么人聊一聊。
我在他右边坐下,如此一来,他不能装作没看见我。后来才知道,我先前对信号的理解错了。他人其实挺亲切的。
“晦,”我说,“会英语吗?嗯,jeparlefrancaisunpetitpeumaismalheureusementjesuispastresbon。”
他扑哧一笑。“我会说英语。”他稍带一点法国口音回答。
“因为那家伙你才上这儿来的吧?”
“对。听说就是你发现他的。”
坏事传千里。
“是啊,”我回答说,从口袋里掏出烟来,“今早发现的。”
“你一定觉得挺不好受。”
“这没什么。抽烟吗?”
“不,谢谢你。”
我点着烟。
“哦,我叫理查德。”我说着叹一口气。
“我叫艾蒂安。”艾蒂安说,我们相互握握手。
昨晚上我看他大概有十八岁,不过在大白天,他有点显老。岁数不是二十,就是二十一,他身上有股地中海人的气质——黑鸦鸦的短发,身子骨挺单薄。我能预见到几年后他会是什么样:体重会增加几磅,一只手端一杯茴香调味开胃酒,另一只手抓一根法式滚球棒。
“太奇怪了,”我说,“我昨晚才到泰国。可能的话,我想在曼谷好好乐一乐,谁料竟碰上这种事情。”
“喔,我们在这儿呆了四个星期,我们也觉得怪怪的。”
“是啊是啊,依我看,人死总是一件怪事情。那上个月你们去哪儿了?肯定不会就待在曼谷喽。”
“不不不,”艾蒂安使劲地摇头,“在曼谷呆几天也就够了。我们到北方去过。”
“清迈吗?”
“是的,我们坐牛车去的。我们还乘筏子渡河。没意思透了,不是吗?”他叹一口气,身子朝后仰,靠在背后的石阶上。
“没意思?”
艾蒂安微微一笑。“乘筏子,搭牛车。我想与众不同,人人都想与众不同。而我们大家做的都是同样的事,哪里有什么……嗳……”
“奇遇。”
“我想这正是我们来这儿的原因。”他的手指向欢乐街的那个方向,警察局所在的街角,“我们是来冒险的,却碰上这档子事。”
“很泄气吧。”
“是啊。”
艾蒂安停顿片刻,微微蹙起双眉,又接着说:“这个死了的人,他可真是一个怪人呐。深更半夜还能听到他说话。他会讲啊喊啊……墙壁太薄了。”
我真不争气,一想到艾蒂安同他女伴做爱时发出的响声,脸竟然一红。我吸了一口烟,垂下眼睛,望着我们所坐的台阶。“是吗?”我说,“昨天晚上我累极了,睡得……”
“是的。我们经常等夜深他睡下后才回旅馆。”
“现在不必这么麻烦了。”
“一般说来我们总是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我知道他讲的是英语,因为有些字眼我能听出来,可是……特别吃力。”
“我也觉得特别吃力。他是苏格兰人。口音很重。”
“那么……昨夜你听到他说话啦?”
此刻,轮到艾蒂安脸红,我一个劲儿地抽烟。他弄得我更狼狈”了,说来也怪,要是他女朋友长得不好看,我光会觉得这挺好玩的,可实际上她却是那么迷人,感觉就像我真和她有什么暧昧关系似的。当然有了。心理上的暧昧关系。
我俩涨红脸,望着对方,后来,令人难堪的沉默终于让我们受不了。
“是的,”我就说,声音略有点刺耳,“他带一口浓重的苏格兰口音。”
“啊,”艾蒂安回答,语气有些僵硬,“我总算晓得了。”
他若有所思地轻抚下巴颏儿,像要把一绺胡须弄伏帖,虽然从他那稀稀拉拉的胡碴上能看出,他要长出一绺胡须来,还得花很长时间,随后他说:
“他会讲到那片海滩。”
说话时他迎着我的眼睛,注意地盯着我的脸看,看我有什么反应——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便点点头,好让他继续说。
“他会谈上一整夜,我就眼睁睁地躺在床上,他大呼小叫的,叫我怎么睡得着啊!我还能猜出他讲的一些字。像打哑谜一样。”艾蒂安吃吃地笑了。“妈的海滩,”他说,惟妙惟肖地学着那个人的腔调,“我花了三个晚上才弄明白那是指海滩。就跟猜哑谜一样。”
我又猛吸一口烟,故意中断谈话,好激艾蒂安开口。
“我爱猜哑谜。”他说,不太像对我说的。随后,他也闷声不响了。
印度之旅,在我十七岁上,毒品将旅行的感觉破坏殆尽,我和一个朋友决定携带八分之一克的印度大麻制剂从斯利纳加飞往德里。我们每人都事先订下一个藏匿计划。我把我那份用塑料袋套好,拿遮蔽胶带扎牢,喷上除臭剂掩盖气味,再把它塞进一只装有疟疾药片的瓶子。这种防范措施似乎毫无必要。海关官员未必会对国内航班感兴趣,但反正我还是那么做了。
我们到达机场时,我吓得魂飞魄散。我是说我魂都吓掉了——眼珠暴起,浑身战栗,猪猡似的出了一身汗。尽管恐惧万分,我却干了件顶了不起的事。我跟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一个在候机室遇到的家伙,说我背包里藏着一些毒品。这一情况甚至不是他设法从我嘴里套出来的,而是我主动告诉他的。我先把话题朝毒品上引,随后承认,我正是个搞毒品走私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这么做真是愚蠢透顶,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这么做了。我就是想把我所做的告诉给什么人知道。
“我知道那片海滩在哪儿。”我说。
艾蒂安眉毛一抬。
“我有一张地图。”
“一张那片海滩的地图?”
“是那位死者给我画的。今天早上我发现它粘在我房门上。上面标出了海滩的地点,去那里的路线。眼下这地图就藏在我房间里。”
艾蒂安吹一声口哨。
“你有没有告诉警察?”
“没有。”
“说不定没什么大不了。有可能这正是他为什么……”
“有可能。”我掸掸烟灰,“可我不想受牵连。也许他们已经在认为我和他认识,还觉得,他的事我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可我就是没有啊。昨晚以前我从没见过他。”
“一张地图。”艾蒂安轻声说。
“很酷吧?”
艾蒂安倏地站起来。
“我看看你不介意吧?”
“喔,当然不,”我回答,“可你不是在等……?”
“我女朋友吗?弗朗索瓦丝吗?她知道回旅馆该怎么走。不,我很想看看那张地图。”他把一只手轻轻搁到我肩膀上,“如果你允许。”
动作这么亲昵真让我吃惊,我胳膊一缩,抖掉了他的手。
“那当然,”我说,“我们走吧。”